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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锦添:没有观点

      第一次见叶锦添,他正边吃早饭边接受一个记者的采访。那个女记者问他,“你不介意我这样采访吧?”,他回答,“你不介意我吃早饭吧?”

      因为《繁花》在大陆的上市,他被安排了接受无数媒体的拍照和录影。于是我们的谈话在匆忙和催促中进行,还不停地被一旁布景测光的摄影师打断。“这还算好的呢,”他对我说,“在美国,十几个话筒围着我;说完刷地又换十几个话筒。”

      第二次约见,我们去了眼下北京城里炙手可热的798厂——一个新晋的艺术村落。他在东京画廊仔细地看了刘野的画,很配合地站在阳光底下让我拍了些照片。大概是看出了我这个业余选手的痛苦表情,他主动安慰我,“给我拍照是所有摄影师都头疼的事!”

       第三次我们在现代城的茶马古道碰头,同时约了女艺术家陈羚羊一起聊天。那一次他终于明白地表现出对我这个具有媒体身份的人的“敌意”,“你一坐在这里,就好像谈话很正式,”他虽然笑嘻嘻,但是看得出是真实感受,“这样我什么都说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   我厚面皮地赖着不走,因为我真的担心他会把录音机关掉,或者和陈羚羊一人唱首歌录给我,尽管他是开玩笑。

       “我现在不想讲,人家问我东西,我回答,我的态度就是这样。没有表达欲。没有什么理念想讲出来。”在几番沉默和尴尬之后,他终于开口。

      叶锦添的说话声音很轻,但是笑起来的音调却十分尖锐,成为录音带上唯一清晰的记录。可怜的陈羚羊一直在努力地搞清楚他那口港式普通话到底在说什么,自己的声音也变得飘飘忽忽不知所云。这的确是一场由我一手造就的失败的对话,而我所能尽力弥补的,也只能是竖起耳朵练习听力。

      第一次采访时,我曾经问叶锦添,你认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艺术家。而整理录音的时候,我却怎么也听不懂他那三个字的回答,搞笑的是,当时我自己还跟着他重复了一遍,现在却连自己的话也听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  于是我回想起他在茶马古道坏坏地笑,“你遇到难题了!”


对话叶锦添

Art World:你一直是个用视觉表达的艺术家,现在却开始文字表达,这两者的创作过程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吗?
叶:当初用文字来表达,是因为我觉得用视觉有些人看得见,有些人看不见。美术的东西不是一般人可以知道的,他可能感觉得到,但是这个对我来说不重要,他看完喜欢就好了。后来我就打算用文字,文字的好处就是他看得清楚。他看不清楚也会感觉得清楚。在这种状态下文字对我来讲很重要。从头到尾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喜欢做一个话题。这个“话”不一定是讲话,是我跟我的环境,我跟看我的人,这个是我最大的兴趣。

Art World:视觉的表达是不是也是你和环境对话的方式?
叶:算是吧。但是其实也没有……(片刻停顿),你看了我的作品,慢慢了解我之后,就会发现,其实只有“我跟你”之间,没有“你跟我”之间的。

Art World:那你希望有“我跟你”吗?
叶:这个不是希望的,原来就有。但是我的作品不是。

Art World:你思维的时候是用文字还是图像?
叶:都有。但我的文字是图像的,图像又是文字的。

Art World:这怎么说?
叶:我看到什么写什么,像记录。我觉得文字的最高境界是记录,并不是创作。当你觉得自己的东西不是在记录,你的东西就做作。

Art World:写字、拍照、拍电影,你做这些事情时,是否不同状态?
叶:那完全不一样。我觉得对我来讲,拍照这个事情很大。通过拍照,你可以看到自己某些东西,有一点距离、有时间性。拍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时间在里面。对我来讲,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,拍照啊、写书啊。可能我都混在一起了,分不清楚了。拍照也好、写字也好、拍电影也好。我现在的状态好奇怪,也不是在电影里面,(在)电影(里)就是一不小心就出来了。我可能不是这种做作品的心态,不是说一张画画完就好那样的。我不是很计较每一样作品的东西或者每一分钟的东西,当时怎样怎样。到最后我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混在一起的,可能跟别人的经验不是很一样。

Art World:这种混在一起的状态是一直都有的吗?
叶:不是,现在才这样的,以前不是。以前比较有目的的,我的东西都是想达到一个目的。比如做好一个东西,就要人家看到我做好一个东西。后来看清楚自己一点,发现自己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。可能是,自己的感觉太强,自己想做事这个感觉太强,属于自己喜欢这种感觉。

Art World:你曾经提到李安的出现,参与了你整个美术历程的改变,为什么这么说呢?没有李安,你的美术历程会改变吗?
叶:可能不一样。他教我怎样去做,这个很重要。他让我看到我自己某一方面,这是其他人所不能的。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从身边去应对自己,很难自己从里面应对自己,所有东西都有reaction。有reaction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。当我们塑造一个角色,要给一件事情让他做reaction,观众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。所以李安在这方面给我很多信息,怎么样去做。

Art World:那么你合作过的其他导演中,还有谁对你的创作起到比较关键的作用?
叶:第一个关键是吴兴国。他第一个让我知道身体本身还有语言,因为他是京剧演员,一个袖子就有几百种语言。让我明白原来人的造型不是那么简单,不是一个fashion,好不好看就可以,而是有文化语言。比如一个水袖啊,一个兰花指啊,它的语言千变万化。第二个是林怀民。当初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很有兴趣,而他给我一个系统,把整个世界拉入我的视野,并且帮我确立一种态度。简单说来,就是我作为亚洲的艺术家,想在世界上有一个identity,想对世界有贡献,就是这个问题。

Art World:身体语言有没有运用到你在电影中的造型设计?
叶:有,《卧虎藏龙》就是。其实玩下去挺有趣的,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用日本的能剧啊,或者泰国的舞蹈啊,印度的音乐啊。接下去我还会做音乐,其实都是相同的,都是一个节奏感。

Art World:据我所知,你以前的舞台设计常常都是极富装饰性的,很复杂的。而现在的设计却越来越很简单。是这么回事吗?
叶:很简单,对我来说就是单纯了。越来越来单纯,显示了一种自在。但是这个简单或者复杂没有关系。比如有些服装,你们看它很复杂,但我觉得它很单纯。对我来讲,复杂或者简单,我什么都不放在心里。

Art World:这只是一种形式的表达,是不是?
叶:对。单纯这个东西就是直接。做的时候,很直接确定它是什么样子,然后观众看的时候,也很直接确定他是什么。

Art World:从舞台剧到电影,这两种设计你在处理方法上有什么明显的不同?
叶:最明显就是观众的状态不一样。舞台剧的观众是在一个特定的场所内,不会走开的状况,哈哈。电影就有点危险,大家都看DVD了。他们会走开,所以你的片头和内容不能太让他们习惯,一习惯他们就看不下去了。观众有两种,一种就是看电视剧,看剧情看得很清楚,很伤心啦,你明白我说的那种,这不是我们要的观众。我们要的观众,处于二十一世纪,变化的速度快得不能想象。所以你必须要抓到他们的感觉。你的丰富性和变化性要更快,但也不能快到他们抓不住,得有一个刚好的速度。

Art World:吴兴国曾经说有一次你设计的帽子演员带起来举步维艰,简直就是影响了演出。你自己怎么看?
叶:我觉得还好吧。

Art World:然后他又说干脆有一次把你设计的衣服全扒光了?
叶:不,那是林怀民。林怀民的戏从来就是这样的,演员几乎不穿衣服。

Art World:所以不是你的问题。
叶:我和林怀民也是很好的朋友,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。其实我们俩也是很相似的,他那么做我觉得他有他的看法。

Art World:你原来是学摄影的,后来才做舞台造型,这个过程是怎么样转变的?
叶:很现实的状况。那时我拍电影,我觉得以当时我的影响力,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要等很久。在等待的过程中我觉得可能情况会越来越差,就是我希望拍的电影跟现实状况相差很远。所以才转到舞台,因为舞台的可能性很多。

Art World:可是你现在又去做电影了。
叶:可能我舞台做到一定程度,他们看见了。因为你知道艺术家建立自己的过程是很难的,所以你必须经历,这个时间还不能出错。

Art World:你所有这些设计的灵感来源于何处?
叶:生活。

Art World:我不懂你这行,你在做造型的时候,是先考虑人物,还是故事,还是想当然的?
叶:最后一种肯定不会。其实都不用想,一想就俗了,让他自己出来。作品本身就是表达的机会,不是你表达,他落在你手上的时候,你就让他充分表达他自己。是那个东西通过你表达,而不是你自己表达你自己。所以这个东西才会无限。

Art World:具体说来有什么方法吗?
叶:唔……其实我一直在找一种想事情的方法,或者说想某一种状态,这个状态就是……我喜欢身处于那种状态。这种状态可以让我对很多东西看出去都一样。怎么说呢?可能我自己让自己站在艺术的层面,去生活。我觉得是这样吧。艺术对我来讲是有距离的,但它本身又是生活中来的,所以如果我自己站在艺术的空间里,这些都没有分别。只有一个东西,真跟假。比如说我现在要拍一个历史剧,我怎么处理这个历史剧?第一个办法就是你有办法把它还原到历史的样子,那我没有这样做,我把它还原成我眼中的样子。那他可能戴领带都没关系。你懂我意思吗?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它是什么样的状态,在我眼里,它的逻辑是一样的,表现不同,但它里面的很多东西是一样的。

Art World:你喜欢传统的东西吗?
叶:我太喜欢那种传统的东西,比如昆曲。所以我受不了现在那种所谓的传统的东西传统的东西是有灵魂的,而现在所谓传统的东西是没有灵魂的。所以要找回那个灵魂,给现代人去感觉那个灵魂。

Art World:可能吗?
叶:我就是不管别人的,满足于当时自己的感觉。当然我相信我会把自己放开来看这个事情,可能是这个时代的需要。我不知道怎么讲,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?你在某一种状态里面会把自己某种个人的东西放弃掉,然后感觉某种东西让你兴奋。因为你放弃了自己来感觉兴奋,到最后人家也会感觉到这个兴奋。虽然我的作品是影视的,但是也接近艺术的某一层面。你看完以后,不仅是一个观感,也有内在的东西,会震动。影视也有好处,它可以震动到普通人的心里,而不是某一些确定的人。

Art World:你画画吗?
叶:画,抽象的油画。也是这阵子才开始,越画越大,今年年底会去巴黎展览。

Art World:你是否有喜欢的艺术家?
叶:我这辈子最喜欢的艺术家有三个,一个荒木经惟,一个罗伯特·卡帕,一个戴安·阿巴斯。我觉得罗伯特·卡帕的生命是游戏性质的,他是个真正的摄影师,而戴安就是艺术家了。而荒木经惟的东西很棒,我能接受。是往内往外的一种东西。他从里面找到外面,一种直觉。

Art World: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?
叶:我今天在巴黎,明天在印度,满世界跑,这种生活方式我蛮适应的,但是会引发一种孤独感,而这种孤独感让我想和人接近。

Art World:你的艺术观点是什么?
叶:没有观点。

Art World:这个“没有观点”有没有什么解释?
叶:就是不想解释所以没有观点。哈哈。

小记

叶锦添
香港理工学院高级摄影文凭毕业
电影双周刊《曝光人物》任摄影师,并撰写文章
香港摄影师协会(HKIPP)会员,并参与每年年展
插画作品受邀日本插画家协会JCA年鉴,并在日本展出

自八十年代起,先后为舞台剧、电影、电视剧担任美术指导和服装设计等工作,并且涉及时装设计和广告制作,其中不少作品因其创新和独特而备受关注并获得各类奖项。自2001年起开始出版小说、散文等文字作品,至今表现出对文字创作的极大兴趣。

(本文采写感谢:陈羚羊、楠楠、Becky Cho)

    《艺术世界》2003/0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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